作者:佚名 来源于:家长学院
阎纯德
成功的花,
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!
然而当初她的芽儿,
浸透了奋斗的泪泉,
洒遍了牺牲的血雨。
——《繁星》五五
冰心,是一颗巨星,在中国文坛和读者心头,已经亮了七十多年……她不
慕荣华,安于平易,在北京西郊的苏州街住了已四十余年。生活上,她心里没有
“舒服”的位置,时时追求的是耕耘,是收获。
我们的诗人,在她的一生中,虽没有如山的波涛,但也不是风平浪静,那九十
五年的历史,我们的国家经过血与火的抗争,终于从黑夜走向黎明。冰心,作为历
史的见证人,将近一个世纪,在这张人生的风雨表上,留下的生活脚印并不在一条
直线上,且有深有浅。她是正直的,是一位真正的爱国主义者!她那支多彩之笔,
记下了她的成长,她的观察,她的感受,她的爱憎,她的忧患,她的鞭挞……几十
年了,她仿惶过,但她总是不停地进步,即使是泥泞、荆棘,她也踏过去,在时代
的风雨里摸索着,跋涉着,寻找着真理,追求着光明……
一
“我的生年最好记:1900年!我是二十世纪的同龄人。”冰心说。
冰心姓谢,学名谢婉莹,笔名有冰心女士、男士、冰心等。她在《我的故乡》
里一开头就说:“福州在我心里,永远是我的故乡,因为它是我的父母之乡……”
其实,冰心填写任何表格,她的籍贯并不写其祖父谢子修“进学”的地址——
福建闽侯,而是写福建长乐。她虽然于10月5日生在福州城内的隆普营,但诚如她说
的:“假如我的祖父是一棵大树,他的第二代就是树枝,我们就是枝上的密叶;叶
落归根,而我们的根,是深深地扎在福建横岭乡的田地里。”(《我的故乡》)。
冰心的祖父谢子修是一位“教书匠”,是谢家第一个读书识字的人。据他们的
家谱记载谢家是晋朝谢安的后裔,是从江西迁去的。冰心的曾祖父出身颇苦,“是
长乐县横岭乡的一个贫农,因为天灾,逃到了福州城里学做裁缝”。在旧社会,不
识字的老实人总是要吃亏的。有一年春节,她的曾祖父向人家要帐,因不识字,被
赖了帐,空手而回,在家里等米下锅的曾祖母闻讯自缢。被解救后,这对年轻的农
民跪在地下,对天起誓:若天赐子,死活也得让他读书识字!祖父讲的这些故事,
深深地感动着冰心。她祖父终于成了一位学问家,两位伯父也都成了“教书匠”。
而冰心的父亲谢葆璋,则成了清朝政府海军练营营长和海军军官学校校长及中华民
国海军部军学司司长。冰心的父亲十七岁那年,祖父的朋友严复到福州招收海军学
生,认为他可以投笔从戎,严复就出了一道诗题和一道八股题,结果他都做了出来。
于是谢荷璋就到天津紫竹林的水师学堂当了一名驾驶生,后来成了巡洋舰上的青年
军官,到过英、日等国。她的母亲杨福慈,是在九岁时,由冰心的祖父和外祖父做
诗谈文说定的;十九岁结婚后,小夫妻感情极好,但谢荷璋长期在海上生活,“会
少离多”,因此他们通信很勤,唱和的诗也不少。冰心父亲参加了甲午中日海战,
军舰被击沉,他回到福州。不久,清朝海军名宿萨镇冰将军拍来电报,又把谢葆璋
召去,晋升为海军要人……这就是冰心的家庭。但冰心认为自己并不是“乌衣门第”
出身,而是一个不识字、受欺凌的农民裁缝的后代。长乐县农民的痛苦生活,培育
了冰心最初的人道、同情和怜悯。
冰心刚生下七个月,便于1901年5月随父母离开福州到了上海。那时冰心的父亲
已是清朝海军“海圻’号巡洋舰的副舰长,军舰无论开到哪里,都要经过上海停泊
几天,因此他们一家便搬到那里,住在昌寿里,谢葆璋每隔几个月就回来一次。
在上海,他们生活了两三年,大约在1903年至1904年间,谢葆璋奉命到山东烟
台创办海军军官学校,于是冰心又随父母到了烟台,祖父则回到福州,定居在城内
南后街杨桥巷口万兴桶石店后。
在烟台,他们先是住在市内的海军采办厅,至今冰心还记得厅里的一幅长联:
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
是能读三坟工典八索九丘
这副对联,是她开始识字的课文。冰心回忆说:“父亲那时正忙于拟定筹建海
军学校的力案,而我却时刻缠在他的身边,说这说那,他就停下笔指着那幅墙上的
对联说:‘你也学着认字好不好?你看那对子上的山、竹、三、五、八九这几个字,
不都很容易认的吗?’于是我就拿起一枝笔,坐在父亲的身旁一边学认一边学写,
就这样,我把对联上的二十二个字都会念会写了……”
不久,他们家搬到烟台东山北坡的海军医院寄住。从医院的廊上往东望,就看
见了大海。海,在冰心的生活和创作里该是何等重要啊!海,使她爱上了自然,净
化过她的感情,启迪过她的灵感。冰心说:“从这一天起,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
上占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。我常常心里想着它,嘴里谈着它,笔下写着它;尤其
是三年前的十几年里,当我忧从中来,无可告语的时候,我一想到大海,我的心胸
就开阔了起来,宁静了下去!”(《我的童年》)
她在《自述》里,曾生动地描写过这一段重要生活:“我从小是个孤寂的孩子,
住在芝罘东山的海边上。三四岁刚懂事的时候,整年整月所看见的:只是青郁的山,
无边的海,蓝衣的水兵,灰白的军舰。所听见的,只是:山风,海涛,嘹亮的口号,
清晨深夜的喇叭。生活的单调,使我的思想的发展,不和常态的小女孩,同其径路。
我终日在海隅山陬奔游,和水兵们做朋友。”(《现代中国文学家传记》)
这时候,冰心每日读书识字,母亲和舅舅都是她的老师:母亲教“字片”,舅
舅教课本。但是自从有了海和山那样美的活动天地,大自然的诱惑使她对于识字就
失去了兴趣,即使母亲把她关在房子里,父亲用马鞭子敲着桌子吓唬她,她还是挣
扎着跑出去,把那颗纯真的童心交给山和海……
后来,他们家又搬到东山东边的海军练营旁,这是冰心八年烟台生活中离海最
近的一段时间。
刮风下雨天,冰心不出去,呆在家里缠着母亲或奶娘讲故事。当她反复听完
《老虎姨》、《蛇郎》、《牛郎织女》、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一类故事后,她已能
认得二三百字,这时舅舅杨子敬答应她每天做完功课,晚饭后便给她讲《三国志》。
她觉得“三国的故事比《牛郎织女》痛快得多”。每次都听得入迷,舍不得睡觉,
几乎每夜都由奶娘哄着,脱鞋解衣,哭着上床。但舅舅有工作,公务一忙,讲书就
得中止,有时断五六天,冰心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蚊,围着舅舅的书桌转,但舅舅不
理睬她的暗示。终于,“我只得自己拿起《三国志》来看,那时我才七岁。”她囫
囵吞枣、一知半解地越读越有兴趣,一口气读完了《三国志》、《水浒传》和《聊
斋志异》。
那时候,冰心已经养成了在山巅水涯中独来独往的性格,白天一个人常常跑到
营门,摸着水兵的枪,天真地同他们谈话:
“你打过海战吗?”冰心问水兵。
“没有”
“我父亲就打过,可是他打输了。”。
“你等着,总有一天你父亲还会带我们去打仗,我们一定要打个胜仗,你信不
信?”
水兵那像誓言一般的自信的声音,多少年来一直响在她的耳畔。冰心虽小,但
爱国之情就在营房、旗台、炮台、码头和山、海之间这样的环境里,开始长出最初
的苗苗。1962年9月,她写的散文《海恋》,记述的就是这段生活,并把那里的一切
比作她童年生活最初的舞台:“……这个舞台,绝顶静寂,无边辽阔,我既是演员,
又是剧作者。我虽然单身独自,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。”
冰心这时也开始在家塾里附学,学作一些短句子,放了学,父亲从营里回来,
就教她打枪、骑马、划船,夜里指点她认星星。“逢年过节,他也带我到烟台市上
去,参加天后宫里海军人的聚会演戏,或到玉皇顶去看梨花,到张裕酿酒公司的葡
萄园里去吃葡萄。更多的时候,就是带我到进港的军舰上去看朋友。”(《我的童
年》)父亲的朋友都知道冰心会看《三国志》,会讲《董太师大闹凤仪亭》,实在
有趣,每次到船上,总把她抱在圆桌子当中,叫她讲《三国志》,其报酬大半是送
她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林译说部,如《孝女耐儿传》、《滑稽外史》、《块肉余生述》
之类。每次从船上下来回家,她总是欢天喜地在前面跑,白衣水兵抱一包小说笑着
在后面跟。就在这时,她偷偷地写起了小说,第一部介乎《三国志》、《水浒传》
之间的一种东西,是白话的,名曰《落草山英雄传》。但到第三回便停止了。冰心
说:“因为‘金鼓齐鸣,刀枪并举’,重复到几十次便写得没劲了。”接着她又换
了《聊斋志异》的体裁,用文言写了一部《梦草斋志异》,也是由于语言的重复而
半途而废。当然这童年的“创作”,多属故事改头换面的抄袭,但其中也有在她幼
小心灵里由那些故事而引发的天真想象,这种奇早的创作试笔,在小说家来说,在
中国还是少见的。
冰心八岁时,上学的时间长了,书也看得多了。她从“说部丛书”目录挑出一
些小说,常常托送信的马夫到芝罘市唯一的书店去购买。当时她正在学造句,写短
文,做得好时,先生便批上“赏小洋一角”。冰心回忆说:“我为买小说,便努力
作文——这时我看书着迷了,真是手不释卷。海边也不去了,头也不梳,脸也不洗;
看完书,自己喜笑,自己流泪。母亲在旁边看着,觉得忧虑,竭力劝我出去玩,我
也不听,有一次母亲急了,将我手里的《聊斋志异》卷一,夺了过去,撕成两段。
我趑趄的走过去,拾起地上半段的《聊斋》来又看,逗得母亲反笑了。”(《自述》)
冰心的舅舅是一位老同盟会员,经常接到朋友从南方或日本寄来的藏在肉松或
茶叶罐里的《天讨》一类禁书。她也学着大人,在更深夜静时偷看。这样,她也慢
慢地关心起国事来了。她常常看上海《神州日报》和《民呼报》,读新旧小说。冰
心说:“到了十一岁,我已经看完了全部《说部丛书》,以及《西游记》、《水浒
传》、《天雨花》、《再生缘》、《儿女英雄传》、《说岳》、《东周列国志》等
等。其中我最喜欢的是《封神演义》,最觉无味的是《红楼梦》”(《自述》)
到后来,冰心去海滩少了,但站在楼上,大海尽在眼底。尤其在风雨之夜,也
最爱倚栏凝望给她以神秘、温暖和快乐的灯塔的光芒……啊,烟台!多么难忘的生
活!
表舅王(降右)逢到烟台后,成了冰心的老师。第一次谈话后,王向冰心的父亲
夸耀她“吐属风浪”。冰心说:“我自从爱看书,一切的字形,我都注意。人们堂
屋的对联;天后宫、龙王庙的匾额、碑碣;包裹果饵的招牌纸;香烟画片后面格言
式的短句子;我都记得烂熟。”这些都助长了她的谈锋,也有益于以后的创作。
舅舅杨子敬最会讲故事,讲得有声有色,是冰心最喜欢的人。冰心说,“他有
时讲吊死鬼的故事来吓唬我们,但他讲的更多的是民族意识很浓厚的故事,什么洪
承畴卖国啦,林则徐烧鸦片啦等等,都讲得慷慨淋漓,我们听过了往往兴奋得睡不
着觉!”表舅王(降右)逢是冰心有生以来第一个好先生,由于他的善诱,她才发疯
似的爱上了诗,学对对子,看诗韵。冰心的父亲及其同事组织赛诗会,大家议定题
目,分头做诗。赛诗会总是晚上在冰心的书斋里举行,她就在一边旁听。至今她仍
能记得父亲那些朴实而富有“军人本色”的诗句,这不仅说明冰心的惊人的记忆力,
也足见父辈的文化生活对她产生的长远影响。这时候,她不仅做论文,也开始了写
诗。能找到的小说她差不多都看过了,兴趣转到课内书的学习上。
1910年,清朝海军大臣载洵曾视察烟台海军学校,为了控制海军,回京便派出
二十名满族学生到海军学校。翌年的春季运动会上,蕴积已久的满汉学生间的矛盾
爆发了出来。谢葆璋已被政府认为是“乱党”,因海军学校学生中有同盟会员、校
图书馆里订有为同盟会宣传的《民呼报》之类,所以要对他“撤职查办”。他听了
这消息和朋友的劝告后,立即辞职,于是冰心也告别了耳鬓厮磨多年的大海,随父
母回到福州。
归途中,振奋人心的辛亥革命爆发了。在上海虹口,冰心也像大人一样,抢看
当天的报纸,关心着革命的发展。她父亲的同班同学黎元洪将军签名的从湖北发出
的起义电报,篇末以“黎元洪血叩”收束,那种激昂悲壮的革命之情,深深地打动
了冰心,在大家捐款劳军的热潮中,她也把自己攒下的十块压岁钱,送到《申报》
馆,献给革命军。那张她曾珍藏多年的收条上,写着“幼女谢婉莹君”……
1911年底,冰心回到久别的故乡福州,一家人在城内同祖父住在一起。冰心说:
“祖父的前后房,只有他一个,和满屋满架的书,那里成了我的乐园,我一得空就
钻进去翻书看,我所看过的书,给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清袁枚的笔记小说《子不语》,
还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纾(琴南)老先生翻译的线装的法国名著《茶花女遗事》。这
是我以后竭力搜求‘林译小说’的开始,也可以说是我追求阅读西方文学作品的开
始。”(《我的故乡》)
1912年,冰心考取了坐落在城内花巷的福州女子师范学校预科,第一次过起了
学校生活。她回忆说:“头几天我不很习惯,偷偷地流过许多眼泪,但我从来没有
对任何人说过,怕大家庭里那些本来就不赞成女孩子上学的长辈们,会出来劝我辍
学。”(《我的故乡》)
在女师,冰心只读了三个学期。中华民国成立后,海军部长黄钟瑛一封电报召
走了她的父亲,于是1913年,他们全家就到了北京。这一年,她没有正式读书。弟
弟们上课的时候,她呆在家里看母亲订阅的《妇女杂志》、《小说月报》之类。她
从杂志后面的“文苑栏”里,知道了“词”的形式,于是就开始阅读词。“到弟弟
们放了学,我就给他们说故事。不是根据着书,却也不是完全杜撰。只是将我看过
的新旧译著几百种的小说,人物布局,差来错去的胡凑,也自成片段,也能使小孩
子们,聚精凝神、笑啼间作。一年中,讲过三百多段信口开河的故事,写过几篇从
无结局的文言长篇小说——其中我记得有一篇《女侦探》,一篇《自由花》是一个
女革命家的故事——以后,1914年的秋天,我便进了北京贝满女中。”(《自述》)
贝满女中坐落在北京灯市口,是一所教会学校,课程严紧,同时学生们的竞争
之心都很强烈,冰心自己也不甘落后,所以一天到晚地做功课。如此紧张的生活一
晃过了四年,在课外,除了看些她这时喜欢的笔记小说及短篇的旧小说之外,并没
有专心攻读什么书,但英文知识得到了积累,提高不少。这时期,由于在学校每天
受着基督教义的影响,冰心说:“潜隐的形成了我自己的‘爱’的哲学。”这种
“爱”,爱的力量,爱的色彩影响了她一生的文学创作。
二
1919年,摧枯拉朽的暴风骤雨洗刷着中国的河山,造出了一个崭新的时代。作
家是时代的产儿,冰心,就是随着新时代的到来,在“五四”新文学运动中产生的
第一批现代作家。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女作家中,陈衡哲、袁昌英虽然在前,但作
品少,同期的庐隐和冯沅君、苏雪林虽曾有与冰心齐名之誉,但终没有她那样的名
气,稍晚一些的凌叔华、沉樱、白薇、陈学昭等人也不能相比。
冰心曾说过,是“五四”运动的惊雷把她“震”上创作道路的。
1918年秋,她从贝满女中毕业后即考入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学习,目的是将来
成为一名医生。她父母都认为女孩长大后也应该就业。母亲讲过曾强烈刺激过她的
一句话:“女孩子的手指头,又当不了门闩!”当冰心懂事后,母亲便常常提醒她:
“现在你有机会和男孩子一样地上学,你就一定要争气,将来要出去工作,有了经
济独立的能力,你的手指头就和男孩子一样,能当门闩使了!”
但那时知识分子的道路只有两条:当教师或当医生。冰心说:“我是从入了正
式的学校起,就选了医生这个职业,主要的原因是我的母亲体弱多病,我和医生接
触得较多,医生来了,我在庭前阶下迎接,进屋来我就递茶倒水,伺候他洗手,仔
细地看他诊脉,看他开方。后来请到了西医,我就更感兴趣了,他用的体温表、听
诊器、血压计,我虽然不敢去碰,但还是向熟悉的医生,请教这些器械的构造和用
途。我觉得这些器械是很科学的,而我的母亲偏偏对听胸听背等诊病方法,很不习
惯,那时的女医生又极少,我就决定长大了要学医,好为我母亲看病。”(《从
“五四”到“四五”》)冰心的父亲也鼓励她说:“东亚病夫的中国,是很需要良
医的,你就学医吧!”
冰心从小立志学医,所以尽管爱好文学,但对于代数:几何、三角、物理、化
学、生物以至于天文、地质等科都特别用功,她都争取学好考好。冰心说:“那几
年我是埋头苦读,对于其他一切,几乎是不闻不问的。”
冰心在协和女子大学预科一年级时,正是“五四”运动爆发的那年。后来女大
并入燕京大学,称燕大女校。“五四”运动起时,她正陪着二弟住在德国医院养病,
“五四”运动的第二天,就被女校的学生会叫回来当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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