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佚名 来源于:中华书画网
中国艺术重视生命境界的创造,追求形式之外的意趣,要在变化表相中表现不变的精神,时间性超越便是艺术家最为重视的途径之一。“四时之外”四字,可以说是中国艺术的灵魂,也是造成中西艺术内在差异的本质方面。
北京大学朱良志教授新书《四时之外》近期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,图书从时间和历史入手,梳理中国艺术的基本观念,丰富了“生命超越美学”的内涵,打开了足与西方哲学和艺术对话的新天地。澎湃艺术特选刊第十五章《忘时之物》,以飨读者。
在中国很多诗人艺术家看来,人与世界上的一切存在一样,都受到时间的挤压。春兰秋菊,夏荷冬梅,人们日日相伴的花木,都是“时物”,在时间过程中展开,经历生成变坏,即使长寿之物像古松,朝华夕替的短暂之物如木槿、牵牛花,都和人的生命一样,会永远消逝在时间长河里。其生也灿烂,其衰也堪怜。人们面对这时间之物,无法不引起生命存在的思考。
超越时间对生命的压迫,将人在时间车轮碾压下的呻吟,转换成超然的语言,焕发此生的力量,成了中国艺术的重要主题。中国很多艺术家追求松风竹韵的情趣,在一定程度上,就是要从这些相依为命的“时物”中获得力量,做“时间的突围”。
郑板桥给一位朋友画竹,题跋说:“四时不谢之兰,百节长青之竹,万古不移之石,千秋不变之人,写三物与大君子为四美也。”他画一种不为时间左右的精神。
恽南田有一幅岁寒三友图,绘蜡梅、天竹和大叶松,题跋云:“岁寒图三友,予独爱此三种,每取绘图。曾得句云云。诗讽叹后凋,正不必升庾岭、跻嶰谷、望徂徕,然后称其标致也。当元阴穷律,元冰坼地之时,独表贞素之华,不为雪霜所剥落,易曰‘龙德在隐’,庶几近之。”他画的是与物相依为命的感觉,共历人生的“寒冬”,共度生命的“残年”。画物,是在画自己,画自己要从时间中解脱的愿望。这种表现方式显然超越了一般以德性比物的思路。
古有忘忧草的说法,对于中国很多诗人艺术家来说,这些“时间之物”,也是“忘时之物”—— 一剪寒梅,几片红叶,缺月挂疏桐,风击筼筜声,抖落出一天绿意的芭蕉雨,琴罢倚松玩鹤、直与天地一体的境界,都使人忘怀所以,歌啸出地,人似乎从时间的牢笼中脱出,历尽岁寒而不改容颜,驰骋于万古之原。
这里通过几种与物绸缪的实例,来谈传统艺术中所潜藏的微妙用思。
一、听 松
松,中国艺术最喜爱表现的对象之一。山水画的独立,与古松密不可分。唐人好画古松,王洽、项容、张璪、毕宏等水墨发明者,都是古松画家。两宋以后此风绵延不绝。古松是盆景的主角,而园林花木布置中,古松也占突出位置。
说到松,自然使人想到:松树是千年贞木,翠鬣苍鳞,霜皮雪干,夭矫离奇,所谓万载苍松古,不知岁月更;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,古松是坚贞人格的象征;古松还是名士风度的象征,魏晋时期,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,嵇叔夜岩岩如孤松独立,都是传诵千古的典范;高松无凡声,旷士无近想,古代文人有“乔松如云,舞鹤在侧”的说法,高出世表,不同凡响,人与古松往还,滋育独特的精神境界;等等。
松所以言“古”者,乃因其是一种“时间之物”。中国艺术家喜欢古松,多是由时间因素推动的。明李日华有题画松诗云:“皮香老龙骨,针短定僧髭。何必问年岁,知生盘古时。”松柏常青,古人以为“寿物”,人们祝寿时常画此相赠。古松,在中国古代等同于时间绵久的祝福语。
但是,颖悟的人知道,既然是时间之物,就不会长存,松也会衰朽,也会消失。
(一)不漏
古代诗文艺术中的松,常与一个字有关,就是“听”。听松,是古代文人崇尚的境界。中国古人感受时间,往往是“听”出的。
中国人的时间观念,与音乐联系在一起。古代中国流行以“葭管飞灰”判断节候的方法,取十二律管,按黄钟、大吕、太簇、夹钟、姑洗、仲吕、蕤宾、林钟、夷则、南吕、无射、应钟十二音律排列,与子、丑、寅、卯、辰、巳、午、未、申、酉、戌、亥十二时辰的方位相对应,每到二十四节气的一个节令,相应有一管飞灰,以此来确定节候。通过音律变化的节奏,来判断节气。
而计量一日十二时辰的滴漏方法更突出“听”的特点。一夜分五更,漫漫长夜,铜壶滴漏计时,那些不眠人,听着滴漏声,也充满了岁月飘忽的感叹。梁武帝《子夜四时歌·冬歌》云:“一年漏将尽,万里人未归。”除夕的夜晚,远在万里之外的人未归,突出人生的漂泊际遇。
听松,是一部有关时间的清曲。白居易《同钱员外禁中夜直》诗云:“宫漏三声知半夜,好风凉月满松筠。”夜深人静,松风凉月下,听出松的“古”意,搅动满腹清思。画家金农说:“画松须画声,声从风生……”似乎这特别的物,就是用来给人听的。
诗人艺术家通过古松,听出“太古音”,在“漏”中听出了“不漏”。
“太古音”,是“不漏”的,是那种不用时间来记录的节律,不因时而变的真实声音。它是烦恼中的觉,喧嚣中的静,河水皱中的不皱,波翻浪卷大海的不增不减。
赵孟《题洞阳徐真人万壑松风图》诗云:“谡谡松下风,悠悠尘外心。以我清净耳,听此太古音。”“太古音”,这无时间的存在,乃是“吾心”,或者说是“无漏”的真性。如前引明末徐上瀛《溪山琴况》“古”况所言:“一室之中,宛在深山邃谷,老木寒泉,风声簌簌,令人有遗世独立之思。此能进于古者矣。”“古”,即是人的真性。又如石溪诗所言:“数声清磬是非外,一个闲人天地间。”浑融于天地,便是太古境界。
戴熙《题小幅山水》诗云:“万梅花下一张琴,中有空山太古音。忽地春回弹指上,第三弦索见天心。”听时心,由知识攀缘心主宰,受时间之“漏”支配。而觉悟人,超越“听时心”,发现“太古音”,那种活泼的、有意味的生命本相,花自无言,人淡如菊,心随琴声,会归于无边苍穹。此为春回,此得天心。天心者,本心也,真性也,此为“不漏”。
如清初查士标的艺术,似乎就是为这“太古音”而设。古松是其山水画的主要表现对象。他说:“长松翠荫三多树,细涧清流上下泉。一个茅亭春寂寂,有诗如画日如年。”苍松的世界是无时间的存在,臻于太古,加入大化流转中。他有题画诗云:“听松是何年,画松是此日。有声与无声,请向画中识。”画松,静听松声,由有声而臻于无声,一切都自在兴现,水自流,云自飘,我与世界融为一体,我在“此日”——当下此在觉悟中,融入万古苍莽里。(图2)
(二)无年
《庄子·逍遥游》谈小大之辨:“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奚以知其然也?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楚之南有冥灵者,以五百岁为春,五百岁为秋;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。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,众人匹之,不亦悲乎!”
在一些艺术家看来,古松就如同以八千岁为春、八千岁为秋的大椿,得年之长,所谓“蛟皮隺骨紫龙髯,丘壑埋根结大年”。古松,具有“大年”之特性。然而,小知不如大知,小年不如大年,小大相较,属知识之分别。在很多艺术家看来,古松的“大年”特征,与其说助长其渴望永恒的痴想,倒不如说粉碎了人们追求无限的执念,启发人超越时间、超越永恒的思考。
沈周是一位画松高手,他题画松诗说:“老夫惯与松传神,夹山倚磵将逼真。青云轧天见高盖,苍鳞裹烟呈古身。我亦不知松在纸,松亦不知吾戏耳。吹灯照影蛟起舞,直欲排空掉长尾。待松十丈岁须干(千),老夫何寿与作缘。不如笔栽墨培出一笑,何问人间大小年。”
沈周画古松,松带着他作生命狂舞,古松入云是他性灵的腾踔,老干横斜是他生命的恣肆。狂舞清影里,渴望永恒的念想荡然无存,哪里有大年小年的计较,哪里有自我与古松的相对。他感到,十丈古松也是幻耳,笔墨写之都是嬉戏。他与松有这样的生命际会,才是最为重要的。他在此“寿物”中看到另外一种精神气质。
这样的思想在陶渊明那里就已被触及。抚孤松而盘桓,几乎是渊明的象征。渊明并非援古松谈不朽和坚贞,他在孤松下“盘桓”出的是: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变化之流中,海可枯,石可烂,何况一种树木!他有《拟古九首》其四云:“松柏为人伐,高坟互低昂……”坚固如松柏,也是惨烈世相的牺牲者。又有《连雨独饮》云:“运生会归尽,终古谓之然。世间有松乔,于今定何间?”人称古松为乔松,乔者,古老也。其实,天下无一物可永在,即使像乔松这样的长寿木,也只是存在时间相对长一点而已。追求时间的永在,是人之痴念。无限,不是外在的握有,只能在随运任化中实现。(图3)
“松下问童子,言师采药去。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”(贾岛《寻隐者不遇》),中国艺术家取云霞为侣伴,引古松为知心,云说变,松说不变,在变中说不变,在不变中说变,进而超越变与不变。如查士标画松,着意的是云,他题画松诗云:“老木无今古,修筠自浅深。谁能浑色相,一写白云心。”古松与白云同在,这样的境界,是真性的敞开。古松如古佛,落落自随缘,这千年万年之物,所彰显的不是永不衰朽,而是不随时而变,有“底定”之本色。
中国艺术家往往在松下创造他们的寂寞世界。寂寞者,忘时忘物也。园林艺术家说,墙内有松,松欲古;松底有石,石欲怪。这里当然有松柏后凋的比德意义,但在文人园林中,又多将其作为“对着绵久说人生”的风物。以古松独立为背景,在流水潺潺、燕羽差池的变化世界中,说不变的故事。寺观园林,多在古松掩映中,所谓道院吹笙,松风袅袅;空门洗钵,花雨纷纷:以松风袅袅的太古之音为背景,来看眼前的花雨纷纷。
画僧担当咏寺前的古松,有《传衣寺古松》诗云:“法物何愁朽,千秋此一枝。身癯因土瘦,色淡为春迟。有骨才堪老,非枯不见奇。活龙来与斗,牙爪两堪疑。”古松成了传道的法物,以千秋一枝来示现真实。陈从周先生特别强调文人园林中白皮松的地位,这不平凡的松树,几乎就是永恒的象征物,伟岸高耸,树干上满布白色痕迹,斑驳陆离,恍若永恒之目,斥退人们追求绵久的妄想。
文徵明一生喜画松,画松几乎是其绘画的标志。他有两卷《真赏斋图》,就是古松与假山的合奏。他有题画诗云:“青山列嶂草敷茵,六月奔泉过雨新。坐荫长松漱流水,岂知人世有红尘。”“古松流水断飞尘,坐荫清流漱碧粼。老爱闲情翻作画,不知身是画中人。”他画古松,着力创造一种永恒静寂的境界,表现其苍古之态,突出“非时间性”特征。
文徵明有《幽壑鸣琴图》,作于1548年,画松下鸣琴,松风涧瀑相伴。题诗云:“万叠高山供道眼,千寻飞瀑净尘心。凭将一曲朱弦韵,小答松风太古音。”琴答松风,心存太古,人与宇宙永恒契合一如。古木清泉,高阁幽坐,如同拉起了一道屏障,将岁月隔去,将尘氛荡去,将一切外在喧闹都除去,唯留下这清净的初心,呼应那太古之声,正是:山作太古色,人是羲皇人。
(三)松涛阵阵
松涛阵阵,真如日本俳句圣手松尾芭蕉所说,是“无上尊贵的山顶松风”,它彰显的是人与世界“共成一天”的境界。此中哲思,在有关音乐“移情”的古老传说中就寓有伏笔。
三千多年前,伟大的音乐家伯牙随老师成连学琴,学了很多年,就是没有达到心神会通的境界。成连说:“我没有办法带你达到很高的境界,不如让我的老师来教你吧。”他将伯牙带到海边,让伯牙等候,他去请老师。伯牙等啊等啊,就是不见老师以及老师的老师来,他看着茫茫大海,放眼绵绵无尽的松林,不由得拿起琴来弹,琴声在山海间飞扬,在天地间飞扬,汇入松涛阵阵中。他忽然明白了老师的意思——成连所介绍的这位老师就是天地宇宙。音乐不是简单的艺术,而是与天地宇宙晤谈的工具,他向着茫茫大海诉说着寂寞,向着涛声阵阵传递着忧伤,这时,他与天地之间的界限突然间消失,像一只山鸟,浴着清风,沐着灵光,在天地间自在俯仰。
数千年后,邓石如“新篁补旧林”朱文印印款描绘的,就如同伯牙感受的境界:
癸卯秋末,客京口,梅甫先生属作石印数事,时风声、雨声、潮声、涛声、欸乃声,与奏刀声相奔逐于江楼。斯数声者,欧阳子《秋声赋》中无之,爰补于此石云。
明中期以来,石印流行,印者特别重视刀起石落的感觉,听那奏刀石间的声音,如庖丁解牛的“手之所触,肩之所倚,足之所履,膝之所踦,砉然向然,奏刀然,莫不中音,合于《桑林》之舞,乃中《经首》之会”(《庄子·养生主》),新篁和旧林、过去与当下、天地宇宙与渺小的自我融为一体,刀声然,涛声依旧,莫不“中”天地自然之音,人优游于无时无空境界里。生命的“新篁”加入世界的绵亘“旧林”中去了。(图6)
沈周有诗云:“松风涧水天然调,抱得琴来不用弹。”携来一把琴,坐于松下,援琴欲弹,忽听松涛阵阵,飞瀑声声,竟然忘记了弹琴,自己融入了世界的声音中。《二十四诗品·典雅》中描绘的“眠琴绿阴,上有飞瀑”也是此境,枕琴看飞瀑,琴未打开,天地为之弹奏,融入松涛阵阵中。
石溪有幅山水,自题云:“携琴就松风,涧之响者,皆自然之音,正合类聚。悟而作此。”他画的是融入松风的境界。
松风,乃是天籁的代名词。万壑松风清两耳,九天明月净初心,松涛太古,明月初心,其实就是要人放下知识、情感等粘滞,同于自然节奏。松涛—音乐—本心,这是中国艺术沐浴松风的逻辑。戴熙画大幅双松,题云:“似有松声出画屏,太阴雷雨黑沧溟。人间未洗筝琶耳,自作寒涛且自听。”在生生灭灭的跌宕里,谛听表相背后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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